暗帝

被边缘青春的烈火焚伤
——看柳町光男的《十九岁的地图》与《风驰电掣，黑暗帝王》

一
《风驰电掣，黑暗帝王》则是讲一群东京暴走族小青年叛逆的青春，他们大多中途退学或者是无业游民，本应在社会的底层过着无望悲惨的生活，如同《十九岁的地图》中那些平民窟中的人一样，慵懒着无赖的像蛆虫一样过着腐臭的日子。而他们没有，他们选择在夜晚的时候过另一种狂飙的生活，那是成为公路上成群结队的帝王。当怒吼咆哮着的机车在公路上风驰电掣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激情反叛的生命力重新彰显出来。

个人非常喜欢这部片子的英文名字——
“God speed You！ Black Emperor！”
被誉为“史上最伟大的片名”，爆破感十足，带着昭和年代那种奋不顾身的朝气蓬勃的热情，好像要随着历史的洪流轰轰烈烈而去一般。

“God”的存在仿佛带有宿命的意味——速度即是生命，“我”本身即是速度，“我们”有上帝在庇佑，无所畏惧的。而“Black Emperor”则像个桀骜不驯的末路贵族，优雅与激情同在，让驰骋成为一种永恒的状态。

导演显然是一个站在暴走族立场上的人，影片的一开始讲的是新队员入队，暴走族车队里的每一个成员出面说一句话，说自己退学啦无业啦之类的状态。每个人关键说完话之后，都会会“咔嚓”出现一张说话者的静照，照片上的人的状态是大笑或者放松的，出现在朋友打闹之类的生活场景中，展露出他们罕有的无邪的一面，也暗示了他们以后将会命殒公路的悲剧结局。照片担负了遗照的功能，越显沧桑悲凉。在这里，导演已经完全表明，他是要用摄影机表达一种注视的关切和温暖的感情，是要还给那些被冠以“公路杀手”之名的人——一个人性的姿态。

这是一部柳町光男(Mitsuo Yanagimachi)真正的第一部纪录片，影片拍摄于1976年，一度被称作cult片的经典（所谓Cult电影，是一种虽不为主流观众任同，但却为少数影迷如痴如狂般“顶礼膜拜”的影片。此类影片在最初的影院放映中都表现欠佳，但在随后的影碟租借及销售中却高奏凯歌，造了比票房更多的进帐）。Cult片潜在的会提供一种狂欢的情绪。但是电影更多的是狂欢之后冷静的沉思，镜头时常带有诗意的，静静徘徊在东京的小街道上，仿佛东京都里的三味线浪人，视线宁静致远，却又不失哀伤，这种诗意一度的被引援扩大，之后的《十九岁的地图》则成为了一部安静的愤怒的抒发。

二

《十九岁的地图》故事大约是这样：19岁的吉冈胜从小县城来到东京，一边在高考辅导学校读书打算上大学一边打工送报，每天吉冈要挨家挨户的跑步派送报纸。他绘制了一张地图，地图上标记上每一家的名字和成员，并且附上每家人的特点，他给养狗的人家打上一个叉，养花的人家打上两个叉，以此为他们分级。他厌恶每一户人家，感到无聊或气闷时，吉冈就会打电话去骚扰恐吓。和吉冈同住的是一个叫小野的中年混混。一天，小野遇到了一个因为自杀未遂而成为残废的女子，丑陋孤独的她靠卖身度日。而小野爱上了这名女子，给她起名叫玛丽亚。玛丽亚给小野带来了幸福，小野渴望能给她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安定的生活，却因为打劫而被警察逮捕。周遭人的不幸令吉冈的情绪暴躁不堪。他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恐吓他人，威胁要引爆东京站和街边的加油站把所有人都炸死。然而当他挂上电话后，却只是黯然流下了泪水……

影片是根据中上健次的同名小说改编，1979年电影旬报评出的年度十佳作品之一。柳町光男(Mitsuo Yanagimachi)的这部处女剧情长篇，从一个安静的社会边缘小青年的角度出发，因为深刻的做出对现代社会的批判，而成为震撼一个时代的佳作。我认为，导演在对残酷青春的诠释中，所表现出的节制与激情，是非常让人感动的。黑暗的无望的日子中，愤怒的堆积，彻底的爆发，爆发之后却是永恒的静止的悲哀与绝望。

电影中有这么一段——吉冈胜在电话亭里拨通了一个号码，夜色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昏暗，他让自己包裹在灰暗中，拿起电话，“喂你是养狗的人家吗，我已经把你家的狗打死了吊在门口了”。他又接着拨通了第二个号码，“我要三碗大拉面，你要是不给我拉面，我就把腐肉挂在你家门口，一见到你就会把你往死里揍！”他砰的挂了电话，然后开始大笑，带着神经质笑声嘶哑，好像在痛哭一般。突然，他看见了电话亭玻璃镜面反光中自己扭曲的面目，一下子变的安静了。

这个时刻，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吉冈胜的笑声里消失殆尽了，这是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的笑声，是一种看过丑恶的生活面目的笑声。日复一日送着报纸，看着小巷里人们无聊苦闷的生活，身边朋友的不幸遭遇，让吉冈胜的性格变得厌世，充满了愤懑。而他又本个是带着乡土味的纯良质朴的青年，性格的矛盾让他陷入了道德的深渊，被粘在生活无望的沼泽当中。

“社会对青春的摧残，与青春本身带有生命力的反叛”这一主题，早在那部描写日本暴走族的纪录片《风驰电掣，黑暗帝王God speed You！ Black Emperor！》中就有所表现不是吗？被摧残后的个体将怎样才能活下去，骑机车和打恐吓电话本质上都是一种报复行动。尽管《十九岁的地图》是静态的，没有群集的摩托车在公路上驰骋的壮观场面，没有放纵和不畏死的集体反叛。《十九岁的地图》是夹杂了更多隐忍和沉默的气质，如同现代社会中执拗的苦行僧意志那样的格格不入，吉冈胜就是那样一个苦修者，他是一个观察者、记录者，是城市地图的绘制员，绘制出这个程序制度化下越来越沉沦、没有希望的社会。


三

随着日本工业化的进程，人口密集工业繁盛，而“人”本身的不幸却日渐彰显，冰冷的城市让人们陷入冷漠的深渊。作为一个敏锐感受到时代痛苦的艺术人，柳町光男想要借助他的作品想要探讨的有两重关系：一是城市与人的关系，一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城市与人的关系是机械冷漠的，《十九岁的地图》中吉冈胜每天奔走在东京的小巷子里，小巷当中每家每户都互不来往，房屋起到的只有相互隔绝的作用，在这样的城市格局下，人情与义气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人与人之间同样充满不信任与隔阂，《黑暗帝王》中，小青年刚加入团体时满腔热情，为买一辆新机车而到处借钱，却处处碰壁，到餐厅打工却屡受老板欺诈。城市人的苦闷与愤怒纠结在其中，其中唯一的温情竟是体现在被社会彻底否认的暴走族团体中，团体成员的义气与温情，是属于前现代的帮派之情，团体成员之间无私的帮助和理解，让人动容。而《十九岁的地图》中，作为流氓的小野与残废女子玛丽亚，卑微的爱情，也有少见的真挚的温情光芒，也是那么的震撼人心。

在对人与城市关系的剖析上，《十九岁的地图》是深刻的。故事中对城市有两次展现，第一次展现是“具象”，第二次展现是“图像”。第一次对城市的直接描摹：是在在蒙蒙的清晨薄雾中，吉冈胜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沿着各条小巷挨家挨户的派送报纸。镜头跟着吉冈胜，在东京的小巷子里穿梭，石板的台阶，石路，老旧屋檐与新的公共设施，大加油站，天然气设备一一出现。对城市的第二次再现，是通过吉冈胜绘制的城市地图，地图对城市生态的全面把握，东京小巷群落的整体形态的二次复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巨细无靡的描绘出来，蜿蜒曲折的小巷在他自己绘制的图纸中延伸开来，每一家每一户都有明确的标记和评注。

在对于东京城市小巷的理解上，《十九岁的地图》的原著作者中上健次曾说过：“每一个部落小巷都是一个共同体，一个小宇宙”。中上健次这个作家在中国鲜为人知,但他在日本现代文学界的地位可谓非常之高.他同大江健三郎被日本著名作家三田诚广誉为日本现代文学的双横纲。由于中上健次是一个非常关注城市现代性的文学家，他的作品才和柳町光男的镜头一拍即合。

城市化的另一种负面延伸就是暴走现象，探讨暴走族也就是探讨现代社会与“速度”的双生关系， “暴走族”其实就是日文的“飞车党”之意。暴走一般都是一些20岁不到年轻人，因为经济条件的限制大部分都是使用400cc中古车。网上对暴走族的解释是：“暴”乃暴力，单纯只是“性格机车”的机车不能算是暴走族。“走”这个字就是“闪人”或“打带跑”。至於“族”，就是成群结队之意。

暴走族是只有发达文明社会才能催生的产物，如同工业废弃堆上开出的恶之花，暴走为一种愤怒的宣泄，年轻人表达对家人、教育与社会满腔怒火，高压与摧残，需要速度来消解。十九岁的吉冈胜其实是与暴走小青年站在同一种历史语境内，共享同样愤怒的个体，但是吉冈胜却连宣泄的速度感都找不到，吉冈每日只能慢跑，所经历的都是冷冰冰的小巷、灰色的土丘、破败的小屋、冷漠的人、贫穷的人、虚伪的人残废的女子，寡言又叛逆的小青年、流氓痞子、殴打妻子的丈夫、妓女、小偷等等，看着他们悲惨无望的生活，低劣如昆虫的生命。他们质疑这个世界，质疑人与城市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断裂和分离。

《黑暗帝王》中，机车作为交通工具，成为联系城市空间的媒介，当电机车呼啸着飞驰而过，断裂的城市空间被块块的重新建构起来了，速度让我们在重压下解脱，灵魂得到释放，城市的碎片也在速度中找到完整和永恒。机车和吉冈胜的地图本质的功用是一样的，地图作为城市空间的载体，机车作为城市的联系物速度的象征，都是对城市与人的现代性读解，没让我们体会到城市与人相互的更新和磨灭。

四

两部影片还都探讨了诸如战争创伤的问题，种族灵魂的集体叹息。玛丽亚这个角色是在影片《十九岁的地图》中将近一半的时间点上出现的，她是一个残废的女子，一条腿肿大，上面有一道丑陋的伤疤，有点像原子弹留下的畸形创伤。玛丽亚第一次出场就开始讲述她自己的一个噩梦，梦中她被几十几百个人猛力的蹂躏，去不了天堂，被遗留在地面上。这里就涉及到一个被遗弃的问题，同样深刻的感受到自己被社会遗弃的吉冈，握杯子的手开始不安起来，他向四处张望，看见柜子上有一张秀美的小女孩的照片然后打翻了杯子。

从个人被遗弃，延伸到战后整个国家被遗弃，集体恐慌的感受不断蔓延，每一个人的绝望都可以通过一个个体向另一个个体感染。《十九岁的地图》中隔壁人家的女人总是遭受到丈夫殴打，每次那个女人开始喋喋不休的怒骂，号哭，小野就会异常绝望的说“我怎么才能活下去”，在这个没有希望、肮脏的生活里活下去呢。吉冈胜同样受到他人不幸与绝望感染，小野因为想要给玛丽亚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幸福，不断犯案导致最后入狱的结局，玛丽亚只有以吸煤气自寻死路，吉冈作为这一悲剧的见证人，愤怒的感情终于迸发，他开始子公共电话亭里打电话给别人恐吓要去引发爆炸。

反抗的本真目的是为了不被绝望彻底吞噬，是一次在黑暗泥泞里明知无望也不放弃的挣扎，于是它可以是一次完全无意义的激进行为，恐慌是造就激进行为的罪魁祸首，诸如日本广岛“暴走”风气最盛行，一度被日本媒体称为“广岛现象”，也是源出于对原子弹的剧烈恐慌。据说广岛这个受战争创伤最严重的城市的“暴走族”留着个性夸张的发型，身披以红色和紫色服装鲜艳醒目，真是一群真正暗夜贵族。

对愤怒的表达上两部片子还是有一些差别的，《黑暗帝王》中的愤怒是干燥的，直白的，他们在公路上群集飙车的时候，压抑就被消解，转化为狂啸的直白。而《十九岁的地图》的愤怒就像水与雾气，让整个片子被潮湿的感觉包围住，水成为汩汩流出的不祥之兆。就好像片中坏掉的厕所，它一直不断的漏着水，渗出来的水“哗哗”的流淌着，淌到地板上留下湿漉漉、黏嗒嗒的大片水渍。噗噗的溢出来的水流，给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压抑感觉，就好像某种绝望和愤怒在不断的渗出来一般。也可以说，水的流动就是吉冈胜愤怒感情的流动。

影片中又有一段，街道上的喷泉突然涌出白色的水柱，那一刻暗示着吉冈胜的忍耐到达了临界点.之后，他拿起了电话，开始恐吓别人。“水”在片中一直被当作一种特殊的喻体，吉冈和小野去找玛丽亚的那一晚，天上也下着滴滴答答的雨，雨水在青砖瓦的屋顶溅起水花；有的时候出去派送报纸，也是哗哗的雨下个不停，倾盆大雨中，送报员在石台阶上，满是积水的石板路上，来回奔跑着。当然，除了雨，雾气和灰尘也是经常出现。气候的阴暗，促成了整部片子灰色的压抑色调十九岁对吉冈胜来说只有压抑苦涩的记忆，内心的挫折就好像雨、雾和灰尘一样包围了他，绝望的感觉通过这些色调、丑陋的具象，准确的传达给观众。





附1：
柳町光男，日本著名导演，早稻田大学法学院毕业，从1969开始，以自由导演的身份从事电影创作。同时，他在东映教育电影部中兼职，获得了剧本家大和屋竺的悉心指导。1974年，柳町成立了自己的制作公司。二年后，一部反映暴走组青年的记录片《God Speed You！Black Emperor》(《黑暗帝王风驰电掣》)制作完成。1979年，柳町推出了自己编导的第一部剧情电影《十九岁的地图》，该片成功在电影旬报评出的年度十佳作品榜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附2：
70年代年对日本电影来说，是一个大公司逐渐瓦解，小成本独立制作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年代。七十年代中后期，日本新浪潮结束，大岛渚、吉田喜重为代表的摇晃的镜头，虚无主义，性与政治，尖锐的抨击已经渐渐不再受到推崇，像柳町光男那样用带有一种温情的镜头，用黑白的16MM影像完整纪录下社会边缘人的真实生活现状的影片成为受到关注的对象。（本想做一个60、70、80年代的日本电影历史的梳理，发现能力局限，是在无法完成的。只好写一小段宏观历史，当作附录）

END

简体中文名: 黑暗帝王风驰电掣
又名: Godspeed You Black Emperor



七十年代还没有Godspeed You Black Emperor这个组合呢。
这是一个巧合还是？